精彩小说尽在A1阅读网!手机版

您的位置 : 首页 > 武侠仙侠 > 医生与咖啡馆与信

企鹅妈妈

发表时间: 2022-07-16

 这年的上海迎来了65年不遇的雨水,密针似的细雨,满街花残绿败,笺也因连月的雨天陷入经营淡季。

店里播放着《风居住的街道》,清澈如涧水的钢琴声和幽寂的二胡声呼应着窗外淅淅沥沥的绵雨。

那个女人就是在这样一个天气恶劣、生意冷清的日子闯进笺的。她穿了一身藕粉色真丝连衣裙,露出纤长的脖子与双腿,而腹部隆起,看上去像是个孕妇。她收了伞,神色疲惫,头发半湿地耷拉在头皮上,两只眼睛却又不相称地充满激烈的光芒。

当时咖啡馆仅有一位客人,连空气里都是慵懒的霉湿懈怠,她带着凛冷的风和雨丝进来,让凝滞的空气舞动起来。

隔壁花店老板娘和女儿欢欢过来换花,一大束半蔫失水的火百合被一捧优雅的紫色鸢尾替代。老杨惋惜这一束束生命在“独守空房”后被秋扇见捐,但小渔知道有客人喜欢店里时不时更换的鲜花。有位女士每回光顾都会带走一朵花,有时会问小渔花语,小渔并不在行,有一回咨询欢欢,欢欢看着花,目色迟疑,她母亲立马迎笑代答,并告诉小渔:“她不会说话。”

笺的信纸倒成了两个女孩交流的媒介,她们时常用书信沟通。小渔让欢欢在杯垫上写下花语,然后她把杯垫压在钴蓝色的花瓶下,轻轻抽出一角。

那位“孕妇”那日坐在搁着花瓶的桌边,她要了一杯不适合孕妇喝的黑咖啡,有备而来似的要了信纸。她信写得很慢很慢,写一阵,歇一阵,踌躇而矛盾的样子,时而隔着玻璃窗望着密匝匝的雨幕潸然落泪,时而又怅惘拨弄着鸢尾花瓣陷入沉思。她离开时,那杯黑咖啡才喝了一半,信就被孤独地留在杯子下。

你知道企鹅病吗?

我不知道,一直到三周前。

我怀孕六个月了,可是我杀了我的孩子。

如果你恰巧在咖啡馆看到我,或许你以为我是一个正孕育着一条新生命的准妈妈。

是的,我曾经是,一周前还是。现在,我只是一个引产后子宫还没恢复的女人罢了。

我和我丈夫结婚五年,我们一直渴望为人父母,却一直努力未果。直到去年年底,老天终于给了我们一个意外的惊喜,虽然这个惊喜打破了我们原本计划了许久的旅行,虽然我们因为这个小生命的到来赔了许多钱,可没人能知道我们有多高兴。

我三十二岁,先生三十三岁了,我们等待这个生命太久太久了。

一切都那么美妙幸福,我在一次次产检里感受着孩子的成长。衣服换了一码又一码,只为了他的成长。我在想:他会长得像谁?会遗传到他爸爸的白皙皮肤吗?会有一双和我一样的丑脚丫吗?

噩耗来得那么突然,它打破了我们满怀期望的生活,打破了一切。噩耗来临,只需要医生的一纸报告。

医生冷静得像个魔鬼,简单粗暴地向我叙述了胎儿的不健康。因为他的冷静,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搞明白发生了什么。

企鹅病俗称小脑性共济失调。病变会累及小脑,脊髓及颅神经也有可能部分受累。他将来可能会行动失调,走起路来像企鹅。确切地说,我的宝宝不是一个正常的胎儿,是一个畸形儿。虽然他手脚都那么健康。就在前几天,我做了四维彩超,他是个男孩。他咬着手指正在微笑,他像我,有一个很高挺的鼻梁。

看过很多同事、朋友的孩子,我天真地以为从怀孕到做妈妈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从来不知道这中间有多少关要闯。

我把坏消息告诉在外等待的先生,他和我一样五雷轰顶。

接下来,是我不愿再度回忆的一次次检查和确诊,因为我们不甘心,不甘心!

当我们走进计划生育科的那天,我和先生紧紧抱在一起,这是我们一家三口第一次拥抱,很可惜也是最后一次。眼泪,就这么顺着眼角往下淌。那日是个烈日当空的大晴天,我们俩谁也没有说一个字,我们站在医院的角落里,周围是一个个挺着大大小小肚子的孕妇,她们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我们就是在这样一个晴空万里的初夏中午决定了放弃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我甚至不知道我们还有没有勇气和运气去拥有第二个孩子。

我不要他了!是的,哪怕他还在我的肚子里快乐地踢着我,哪怕我还感受得到他的胎心。

我要结束他的生命了。他们劝我,不要去想他。可我怎么能不想?他是我的骨肉,他在我的体内,每分钟145的下心跳,每一小时会狂乱地动一阵。将手贴在小腹上,可能我都能碰到他可爱的小脸。

自从我知道怀孕以后,一直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他,放弃高跟鞋,放弃化妆品和心爱的日料,一切都那么心甘情愿。他是人间四月天,也是我今后每一个春夏秋冬的阳光。

可是我从来不知道100个胎儿里就会有2到3个畸形儿,我也不会想到我的宝宝会成为那不幸的胎儿中的一个。

你知道引产是怎么回事吗?

他们会在你肚子上摸到孩子的头颅,然后将一根粗如手指的针刺下去。我感觉到他在肚子里狂乱地挣扎,我知道一定很疼很疼,他从来没有那么激烈地踢过我。慢慢地,他的挣扎没有那么强烈了,再慢慢地,我再也感觉不到任何胎动了。

因为孩子已经成型,我和正常分娩的产妇承担的几乎是一样的痛楚过程。我三十二年的人生中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生理疼痛。你觉得自己痛得快死掉了,可是你死不了。

孩子出生了,我没有敢看他一眼,就让护士带走了。

或许这样对我们都好,不要留给自己任何回忆和幻想的空间,他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一个带给过我们欢乐和悲伤的幻影。

是的,我曾经这么想。

我以为自己那么痛的分娩过程都熬过来了,一切都会慢慢变好的。

可是不会!之后的一周,我没有一晚不失眠,没有一晚不想他。

那种悲伤开始像溪水般一点点汇集起来。我开始回忆,一定是我哪里疏忽了,才让他没能成为健康的孩子。是因为我贪嘴吃的那一口三文鱼吗?还是我忍不住喝的那杯咖啡?或者是我那一次洗澡时不经意抬高手去取毛巾?

我觉得是我害死了他。我害死了我儿子。

没错,很多人会来看望我、安慰我,劝我养好身体,告诉我半年以后我们一定还会有的。可是他们不明白,那不是他了。就好像你死了一个孩子后,别人宽慰你:“别伤心,你还有个小儿子呢!”

在医院待了两天后,回到家,家里却处处都是他存在过的痕迹。

社区医院里寄来的孕妇须知,拍孕妇照的预约通知,我们还没来得及组装的婴儿床,桌上一直保留着的那根验孕棒……

每一样都刺痛着我的神经,不停告诉我,我已经不再是个妈妈了。

还记得验孕棒上两条红线带给我的喜悦,记得我如何按压着心中的激动给老公打电话报喜,记得他在电话里高兴到失声的哽咽;记得第一次听到孩子铿锵有力的心跳;记得给孩子起乳名叫“小结构”,那是源于第一次做B超时他还太小,只能测出一个囊性小结构;记得我和老公去医院建大卡,因为他那样认真地填写着每一个信息。回家的路上,我看着粉色的大卡上写着自己的名字,头一次觉得自己是个妈妈了。

曾经,我没有孩子的时候,我的人生是平凡却充实的。

可是现在,我没有了孩子,我不再是一个没孩子的女人,而是一个拥有过孩子却失去了孩子的女人。五个月二十七天,这是我短短的做母亲的时光,却比我这三十二年的人生都刻骨铭心、痛彻心扉。

小时候读过史铁生的一篇文章,大多数情节都忘记了,只记得里面写因为史铁生双腿瘫痪,他的母亲总是很小心翼翼,不使用“跑”“踩”之类的字眼。这些日子我终于明白了这是什么感受。我不再愿意看朋友圈里那些晒娃的信息,我害怕看到任何和孕妇有关的字眼或者广告。谁又怀孕了,谁又二胎了……我通通不想知道。

更可怕的是那些知道你怀孕的亲朋好友,不间断地问你何时生产。悲伤像一块铅,我硬生生把它吞下,我实在没办法一次次再去回忆那整个过程了。

先生在我出院后便开始销假上班了。不大不小的房间里就只剩我一个。我以前也常一个人,但我从来不觉得孤独那么可怕。一种绝望从胸口一点点蔓延,慢慢吞噬我。我觉得胸口闷得透不上气,我把窗户开到最大,可依然无法阻止越发严重的窒息。为了不使自己跨上窗台往下跳,我像个疯子一样跑了出来。我没有地方可去,想起在医院的时候,听护士说起对面开了一家叫“笺”的咖啡馆,可以分享心事。

真不巧,我一出门就开始下雨了。店里包括我才两个客人。也是,谁会在这样的大雨天出门呢?

三毛曾经劝一个不快乐的女孩,可以尝试自己写札记。我不知道那个不快乐的女孩后来是不是变得快乐了。但既然这里可以分享心事,那我也该将自己的心事写下来。可是我又想,如果写出来就能好过了,那为什么三毛自己最后还是自杀了呢?

悲伤到底能不能跨过去?时间到底能不能让我走出来?

或许在凡尘俗世,我的悲伤不足以成为什么。可有时候,就是有的人跨过去了,有的人没能。

企鹅妈妈

雨,又不遗余力下了一个月,那位客人在初夏的蒙蒙细雨里再次光临笺。这次她穿了件豆青色的休闲衬衫,浅蓝七分裤,外罩了件薄长款开襟衫,身形较一个月前清瘦了不少。她化了淡妆,看着黑板上写着的琳琅满目的咖啡和甜点,踌躇难定,咖啡师建议她可以尝尝新品。她的先生陪在她身侧,手里翻着一本病历卡,不时问她一些细节,她颦眉简单回答,两人像是刚在对面的医院复完诊的模样。

她面色沉静,等咖啡的时候看见了回信篮里的一封信,身子兀然一僵,如泥塑般一动不动。橄榄绿的信封上并没有写一个字,但她知道那是回给她的信。因为信的一角绑着一条焦黄色的发圈,发圈上缀着两颗珠子,一颗已经褪去莹亮的光芒,露出黑点,随时有摇摇欲坠的危险。那发圈她再熟悉不过了,有黑点是因为她常将它绑在手腕上洗澡的缘故。

一个月前的雨天,她因头发被雨水淋湿松下了发圈,回家后才发现发圈不见了。她拿起信,撸去发圈,带着怀疑、好奇和一丝害怕翻开信封,先溜出来的是一朵紫色的千日红干花,散发着幽淡的清香。

信封里是三张明信片,她一一抽出。

第一张是日出,龙鳞般的云彩浮在半橙的天空上,大海泛着粼粼波光,太阳如一颗火球炽热跳蹿在海平线上,扶桑升朝晖,千里溶金。明信片的背面有蓝色的字迹:枸杞岛,中国最东边的日出。

第二张是黄昏,红晖喷薄,滩涂绮丽,几艘渔舟在河间悠悠划荡,轻推涟漪。背后写着:霞浦小皓村,渔民朴实勤劳,风景宜人。

第三张是滩石,蓝紫渐呈金黄的天幕下,一面是翠绿灌木树丛,一面是黛青山峦,中间一条长河映着赪红晚霞。背面写道:新疆五彩石,风蚀性地貌,经由风和风沙流对土壤表面物质及基岩进行的吹蚀和磨蚀作用所形成的地表形态。

她有些惶惑,照片、文字都有点无关紧要,像是写给她的,又好像不是。那些无关紧要的绚丽美景暖融融的,加热她胸口的郁结。她手掌微弛,一团纸片从信封里掉了出来。她躬身去拾,是一只用信纸折成的纸鹤,纸背透出反面横密交织的字迹,那是她当时写的信。这一回,她确认那是回给她的信了,纸鹤的一侧翅膀有细微的一道折痕,像是被拆开又重折起来的痕迹,她好奇地翻开查看,眼皮一紧,眼前出现了不同于明信片上字迹的娟秀字体:

每个未出世的孩子都是天使,他们会以另一种形式守护着父母,守护着他未来的兄弟姐妹。

她出神地望着那句话,一股热烈的气流在胸口涌动。她迫不及待剥开另一只翅膀,依旧是那遒劲有力、神韵超逸的字迹:

你曾被我当作心愿藏在我的心里,我的宝贝。

她知道那是泰戈尔《新月集》里的一句诗,大学时读过,当时只道是寻常。此时此刻,字字读来,心脏失重,眼睛里不受控地溢出滚烫的热浪。她茫然四顾,店里的客人三三两两排队等着咖啡,工作人员各司其职,在这周五下午忙碌着。她不知道信是谁写的,每个人的脸上都荡漾着一缕阳光。

吧台上盛开着一束娇嫩妩媚的花,鲜粉的花瓣吮着清新的气息羞答答绽放。她愣愣看了好一会儿。

“这是月季。”一个女孩从花瓶里抽出一朵,送到她面前。她是店里的服务人员,女孩笑容甜美地告诉她:“月季的花语是等待希望。”

“等待希望……”她轻声呢喃了遍。

咖啡师把咖啡递给她,咖啡泛着淡淡的奶金黄色,她喝了一口,甘醇芬芳,她立刻爱上了这味道。她问那是什么咖啡。咖啡师告诉她,是白咖啡,咖啡豆不加焦糖直接低温烘焙,去除了一般咖啡的焦枯和酸涩,不伤肠胃也不上火。

“谢谢!”她轻声说,低头轻轻把那根发圈套上手腕,珠色已暗,但是有感情,舍不得不要。她把纸鹤与明信片放进包里,不再纠结是谁给她回的信。她的先生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块蒙布朗蛋糕,那是她的最爱。她牵住他的手,推门而去,没入室外初夏的澄净的空气里。

雨停了,孕育着初夏的六月在烟雨中渐渐复苏,让那阴雨的萧条偃旗息鼓。街上的梧桐筛着日光摇曳闪辉。

小渔收拾好桌上几位客人留下的杯碟,望着阳光下泛黄的水塘,展颜兴奋道:“终于不落雨喽!”然后躬身拖出一个装满瓶瓶罐罐的收纳袋去给街角的拾荒老人,几只最近胖成板凳的流浪猫懒洋洋躺在树荫下午睡。

何老板,我丈夫出轨了,够不够格享受一杯免费馥芮白?

如果你想听一曲《长门赋》或《白头吟》恐怕要教你失望。人与人的相处就像薛定谔的猫,不试一下谁也不知道结果如何。所以我无怨无悔。

谁规定妻子聪明干练丈夫就不能出轨?聪明是天赋,也是诅咒。

我羡慕巴甫洛夫的狗,无须思考人生、继承家业,可以坦然慵懒,等待食物。如果要等价交换,像小美人鱼用嗓音换取双腿,那么我为什么不能用智慧去换一生平平无奇?

——一杯馥芮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