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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恩静阮东廷最新章节列表第2章

发表时间: 2022-11-14

十二月的风从车窗外冷冷地灌进。很显然,他并没有去查监控,大抵是觉得没必要,于是至此,表情仍冷冽如同这十二月里的风。


“阮先生,你先回去吧。”这是她的声音。


他沉默。


“妈咪等久了,估计要生气了。”她推开车门,纤细的娇小的背,着黑色晚礼服与配套的精致首饰,融入夜的灯火阑珊里。


阿忠在身后唤:“太太!太太!”见她不回应,又探头入车内:“先生,太太她……”


“开车。”平缓没有起伏的声音,这是他的回应。


香港的夜璀璨得就像是永远也不必有天明。明明地处亚热带,可被灯光点亮的这座城,到了十二月还是冷。恩静脚踩着三寸高跟鞋,极细长的跟在路上颤巍巍地叩出声响,一下,两下……她漫无目的地走了好久,终于,终于在路过的公园小石椅上,腿一软,瘫了下去。


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歌女陈恩静,因为被阮东廷和何秋霜看中,带回香港做掩护,当了‘阮太太’,穿了名牌,学了粤语,可是,她依旧是个歌女。”这一个难堪的中午,何秋霜如此一字一句。


而她无法反驳。


自那天在厦门的海边,他说“我可以给你更好的生活”,而她回“阮先生,我答应你”,此后年岁漫漫,她守着一个婚姻的空壳,人生再坏,也没有任何理由去反驳。


路是自己选的,谁说过的呢,就是跪,你也要跪着走下去。


公园另一处,竟回应般地响起喧闹的管弦乐器声,多么讽刺!她静心凝神听了好久,才发觉更讽刺的是,那方传来的悠悠唱声,竟是“一江秋,几番梦回”。


“一江秋,几番梦回,红豆暗抛,悲歌奏……”那是1987年的厦门,她曾在阮东廷身旁唱了一整夜的南音曲子。


恩静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个晚上,月色冷冷地斜穿过别墅庭院——曾厝安这边有户富人家的公子过世了,招她来唱南音。满堂静寂的凄哀,越到深夜越是寂寥,只靠着她在一旁弹着琵琶唱着曲,哀哀作为遗孀孤冷的背景。


直到夜很深很沉时,别墅大门终于被人推开,高挺的男子风尘仆仆,赶到灵堂里。


那时弹琵琶的女子正好唱到了“一江秋,几番梦回”,而他置若罔闻,亦不顾她见到他时满眼欣喜过后的呆滞,他只顾着拉着遗孀的手,冷峻却不容置疑地:“秋霜,阿陈临终前我答应过他,一定会找最好的医生,永远照顾你。”


弹琴女子的琵琶声断了一跳,却没有人在意。


弹琴女子呆呆看着男人高挺的身姿,却没有人在意。


弹琴女子过了两三秒才重新操持起乐器,还是没有人在意。


夜深知琴重,只衬得遗孀的声音更加孤独:“你妈不会同意的,而且我也不知自己还能活多久,你怎么可能一直陪我,陪到我死了再去处理终身大事呢?”


琴声悠悠,凄哀如同背景,唱南音的女子也只是个背景,只用来衬托阮、何二人可歌可泣的爱情。


那一晚她在灵堂,听着男客人与遗孀谈了大半生的旧事:八年前,共同自剑桥毕业回国时,她因查出身患尿毒症,被阮妈妈逼着离开他、嫁给了他的好友;八年后,她丧偶病重,尿毒症反复发作,他却还是固执地想要她。


那是1987年,落着雨的夜,整个灵堂里只有那对感人的男女和如背景般的南音女子。


可没有想到,也就是在那一夜,背景女子的一整场命运却全然改变了——阮妈妈出现了,是的,就是她如今的婆婆张秀玉——几乎就在东廷和秋霜聊完旧事没多久,她就风尘仆仆地出现在灵堂里:“阿东,这女人我是不会同意的,快跟我回去!”


可他怎么愿意就这样回去?一回去就代表了什么,后来恩静也从秀玉口中知道了:原来,当时她老人家已经在港为阮东廷安排了好几场相亲。


只是,他怎么可能同意?


也就是在那一瞬,那双深冷的、精明的、锐利的眼盯上了她,盯上了一看就知家庭情况并不好的她。


一分钟后,他朝她走来,拉起她弹着琵琶的手:“妈,是她,我想娶的不是秋霜,是她。”


命运更迭,原来,不过是一瞬。


不过是男主角的母亲不喜欢女主角,不过是,他阮东廷和她何秋霜需要一个掩护,以偷天换日暗渡陈仓,成全两人矢志不渝的爱情。


天亮时,这还来不及认识便说要娶她的男子带她到海边,走了好久,才开口:“不好意思,请问小姐名姓?”


“耳东陈,恩静”。


“陈小姐,我有个不情之请,你可不可以嫁给我?”


是了,这就是全部的求婚过程——她嫁给他,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他的“不情之请”。


绵绵细雨还在下,冰冷得如同男子有礼而生疏的问话。可他的问话并不只是有礼,还有着他惯用的不容置疑。他说陈小姐:“我知道你家的情况不太好”、“如果你需要,礼金多少都不是问题”、“你的家人我也会打点好”……


那是1987年,他记忆中第一次见到她的场景。无数年岁后,当阮生忆起最初相识的场景,脑中浮现的,总是那年女子听着他不像求婚的求婚词时,眼中慢慢蓄起的泪意。


而后,她垂下头,安安静静地等他说完,才接口:“我十四岁那年,曾幻想过一个浪漫的求婚仪式,因为那时有人和我说,等我成年了,就来娶我。”


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让阮东廷愣了愣。


“后来呢?他来了吗?


“没有,他没来。”


怎么还会来?那在十四岁那年说过要来娶她的男子,那曾让她误以为是认真的男子,事情一过便将她遗忘,怎么还会来呢?


后来再来的,已是八年之后现实中的人,在冷冷的清晨的海边,对她说:“嫁给我,你会有更好的生活。”


原来现实与记忆的差距如此之大,他再也不是十四岁那年在船上遇到的男子。


再也不是。


恩静的泪突然滚出眼眶,止也止不住。她尴尬得连忙要用手揩去那些泪,可男子的手帕已经贴上她脸颊,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拭着那滚烫的液体。


大半晌,低沉的嗓音才逸出喉:“别难过了,也许,他还有什么重要的事。”


是啊,他还有更重要的事,他的人生里,始终都有更重要的事啊。


恩静心一重:“阮先生,我也有个不情之请。”


“说说看。”


“你能不能……抱一抱我?”


替她拭着泪的大手一僵。


怎么会知道这一抱之于陈恩静的意义?


到底,他早就已经忘了:关于他和她的初遇,怎么会是在1987、在阿陈过世的这一年?


1979年,她十四岁,头一回在豪华游轮上给人唱南音。而那晚,正是何秋霜与阿陈的婚礼。


是,何秋霜与阿陈。


爱人他嫁,新郎不是他。


而她,遇到了他。


即使后来大家都知道,何秋霜之所以会下嫁给阿陈,不过是查出自己患了尿毒症——听说那时的她惊慌失措,只想着如何才能不连累深爱的他,想着想着,加上阮妈妈的威逼,最终,她嫁给了别人。


可彼时阮东廷并不知情。


在那场游轮喜宴上,觥筹交错间,乐声哀凄委婉,明明是南音一贯的曲调,却被满船不懂南音的乘客批成了“丧乐”。而在她因这“丧乐”遭到一席乘客投诉时,他朝她招招手:“到我房间唱吧,小费双倍。”


众人眼中的暧昧如潮涌,何秋霜的眼更像是能射出刀子,却阻止不了他将她带入房。


只是进了房间后,他又不说话了,颀长身躯只是伫立在窗口,一直一直地沉默。


恩静站在他身后,无数次想开口,却又不忍打破他的静。


许久后,才听到他用生硬的国语说:“马上要下雨了。”


话音甫落,甲板上就传来浠沥沥的雨声,窗外的月色更加蒙胧。


“你是厦门人?”他又问。


恩静轻声回:“泉州人。”


“无妨,说的都是闽南话,”这下,颀长身子终于转了过来,那一张冷峻的脸在月光下直直地对向她:“听说在你们闽南话里,‘美’和‘水’同音。”


不知为什么,恩静突然间有点紧张,不过她还是点头:“是。”


“那‘你好美’怎么说?”


“是:‘里雅水’。”


多奇怪的音!软软的,柔柔的,阮东廷学着她念了一遍,又念一遍,唇角渐渐僵直了起来:“没机会说给她听了。”


那是她这一生里,第一次看到爱情的样子。罩在冷峻男子的身上,原来,连旁观者也跟着心碎。


那一次,她在他房里整整唱了一夜。他坐着,她站着,后来变成了他和她都坐着。琴声幽幽,曲调哀哀,有时一曲终了,他会问:“累了吗?休息一会儿吧。”于是两人便静静坐着,坐到她觉得怪了,又开口:“继续吗,先生?”


“继续吧。”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下了又停,下了又停。


她拨起弦,调起嗓,凄婉歌声绕着男子冷峻的脸。伴着雨,她悠悠地唱起:“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天明时再出阮东廷房间,旁人看她的眼色已经不同。那群狐朋狗友一见阮东廷便围上来,口吻暧昧:“昨晚还尽兴吗?”


不怀好意的口气让恩静又慌又尴尬,还好阮东廷懒得理,扭头就要吩咐她离开时,眼角一移,却又瞥到一抹越走越近的红衣身影。


一时间,他换了表情,大手突然伸过来握住恩静的,薄唇移到她耳边:“他们问我尽不尽兴呢,你说,我尽不尽兴?”


原来这样冷峻的人,在某种时候,面部表情也能变得这么邪气。


恩静被握住的皮肤一整块灼烫了起来,可刚要挣扎,又被阮东廷更紧地握住。


直到那抹红款款来到两人身边,略带鄙夷地:“阿东,你这是饥不择食吗?”


恩静挣扎的手一僵。


可东廷却只是冷冷地勾了下唇下,深幽如海水的眼看似定在了恩静身上:“饥不择食?呵,这样漂亮的孩子,‘陈太’用饥不择食来形容,是不是太过分了?”


何秋霜的脸几乎气到变形,完全没有“别人家太太”的自知:“阮东廷,你这是在报复我吗?”


阮生却像是听到了笑话:“陈太太,爱美之心人皆有。”


“人皆有?呵,要真那么喜欢,你把她娶回去啊!”


“好啊,”这话一落下,所有人都愣住了。看着恩静像是受到惊吓的样子,阮东廷调柔嗓音:“可惜太小了,这样吧,等你成年了,我就来娶你。”


没有人会信这种话的,富家子弟和卖唱女?呵!


可那时她十四岁,自知卑微却仍对这世界存有幻想。恩静张大眼,瞪着这张不应存在于她世界的好看的脸,口吻那么小心:“真的吗?”


握住她的那只手一僵,可很快,又是他淡定的嗓音:“真的。”


可后来呢?


后来,游轮抵岸,欢闹散场,那个说要回来娶她的人,一转身便将承诺洒到了海水里——


“等你成年了,我就来娶你。”


“真的吗?”


“真的。”


阮先生你看,你一笑我记了那么多天,你一句话我记了那么多年。


那是1979年,厦门海上落雨的夜。


即使最终的最终,你真的前来,将我娶走,也未曾发觉过这场命运的更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