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慢慢地、慢慢地从指缝间抬起头来,借着一滩水污,看清了自己如今的样子。
那是怎样的狼狈落拓。
曾经矜傲清贵的脸上,此时满是脏污,细嫩纤瘦的十指也满满都是因抢夺食物而被弄脏的痕迹。
一身伤痕都已结了痂,狰狞地交错在孱弱的身体上。
这哪里是旧时的她,这分明只是再下贱落魄不过的奴隶。
坟山的尘泥强行将她从云端拽入了地底,只有那藏于阴影的眸底……还藏着最后一丝未屈的骄傲。
遥遥的,她听见有人在唤。
“小九,小九?”
她吃力地睁开眼,眼前却一片朦胧,只能勉强看清面前男子模糊的脸。
记忆与现实混乱了她的视线。
她开始回想起自己自己是什么身份。
小九,是她沦为奴隶时,那个女主人赐予她的名字。
那些日子她浑浑噩噩地被牵着到处走,食不果腹,风吹日晒。
在大元,奴隶等同于一种廉价的货物,可以随意交易,哪里有什么尊严可言。
她就这样日复一日地狼狈过着,直到……
直到丁煦羽破开满目阴影,来到她的面前。
他穿着一袭朴素的宽袖白衫,远远踱步而来,就像一束撕裂黑夜,降临于此的曙光。
小九怔怔地看着他走过奴隶群,身形清瘦颀长,穿过那么多人,最后却停在了最为瘦弱的她面前。
她有气无力地撩了撩眼皮,旋即又低下了头,不愿再费力气。
极度的饥饿和疲惫让她始终悬在濒死的高崖,哪有力气舍得浪费。
恍惚间一条污迹斑斑的猪油鞭破空抽过来,伴着主人激烈的骂声。
几鞭下来,小九已经头昏脑胀,那鞭子竟然缠住了她的脖子,让她一下陷入了窒息。
求生欲让她拼命挣扎起来,一时竟差点挣脱。
小九在挣扎间缓过来这一口气,反手就死死拽住了摔鞭人鞭子的把手。
那人顿时气恼,大骂着就将她狠狠一推。
方才的力气已是极限,小九瘦弱的身体顿时如折断似的,一下倒在了丁煦羽的脚下。
窒息感让她的视线一片模糊,小九在慌乱中猛然抓到一个不同于皮肉的硬物,顿时如拽住救命稻草一般狠狠拽了下来。
可当她用最后的清明看清楚手中的东西之后,整个人却愣在了原地。
鸽血石猩红欲滴,烫得她每一个毛孔都颤栗起来。
今生如昨。
她不再挣扎,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男子,随即猛地抱住了丁煦羽的大腿,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两个字。
“救我……”
她那样狼狈,通身脏污,几乎与遍地的污秽融为一体。
可一双眼睛,却灿如夏夜繁星。
看着那样的一双眼,丁煦羽不知怎么的竟再也迈不动腿。
就凭着那么一点儿恻隐,他停下了步子,用全部的身家买下了她。
小九正式易主。
回去的山路崎岖难行,小九却连站立都难以支撑。丁煦羽没有犹豫,抬手就将她背在了背上,慢慢走出了这晦暗一片的奴隶场。
恍然中,过往种种如走马观花一般在眼前略过。
如今的身子骨,一场不起眼的伤寒,就能要了她的命。
……
丁煦羽伸手一触她的额头。
入手滚烫得像是要将人灼伤。
“不行,”他猛地缩回手,赫然起身,声线微微喑哑,“这样拖着不是办法,我得带你去找大夫!”
说罢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了小九,一只手轻轻擦拭着她额上的冷汗。
小九的眼睛里慢慢沁出一丝笑意,“恩人……我的家乡,有一个传说。”
“人死前,眼前会放走马灯,都是你这辈子最美好的回忆。”
“什么?”丁煦羽一怔。
小九的眼神飘远,“我看见了父亲,母亲,兄弟姐妹笑着向我招手,朝我走来,还有我十五岁时,那个陪我大闹四方台的白衣少年……还有……”
“……还有你把我从百里修罗场里背出来……”
丁煦羽更紧地抓住了她的手,额头的青筋绷紧,“你不会死!有我在,你不会有事!”
饶是他说得这般笃定,可家里却家徒四壁,砸锅卖铁也凑不出几两银子看病。
他眸底暗光一闪。
……只有去找雷傲试试了。
他摸了摸小九的头,低头沉声,“你累了,睡吧,我出去一趟,很快回来。”
“等我回来,你就没事了。”
洪村,雷家。
“你一个穷酸秀才,拿什么向我抵押借钱?”雷傲吊起眼,斜目将丁煦羽从头打量到了脚,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再说了,口说无凭,拿笔墨来,留下借据。不然你赖账怎么办?”
他冷笑,看着丁煦羽急匆匆地回屋拿笔墨去了,身一背,却偷偷从怀里掏出了两张面额不同的借条。
一张是他要借的金额,十两。
另一张,却足有一百两!
他咧嘴一笑,将两张借条重叠在一起。
竟看不出半点痕迹。
眼看着丁煦羽已撩帘而出。
“签吧。”
雷傲懒洋洋的抬头,手里把玩着一锭银子。
丁煦羽沉沉看他一眼,深吸一口气,提笔而下。
劣质的黄纸透墨性极强,瞬间穿透两张纸。
雷傲眉梢一动,顿时将借条抢过,“成,拿走!”
看着雷傲眼里闪过的冷光,丁煦羽心中一紧。
可念及家里还生死不知的小九,他咬了咬牙,终究什么也没说,转身出了门。
……
此时正值梅雨时节,细雨缠绵悱恻地落了一个月。
今日才终于放了晴。
可这样好的天儿,却有人扯着一把嗓,厉声高叫。
“我说丁家小子,白纸黑字的借条立得真真切切,当时你既然敢借,今日还敢不认账?!我今儿个把借条也带过来了,我倒要看看,这字你是识还是不识,这秀才还要不要做!”他冷笑,“一百两,你拿钱,老子走人!”
他咄咄逼人,丁煦羽却并不慌乱,只沉着脸,指了指门外,“家中有人养病,出去谈。”
雷傲一闪身,脸上冷笑阵阵,“听说你从坟山带了个女人回来,是个奴隶吧?”
他嘿嘿笑了一声,“我也不难为你,要不,你把那奴隶给我,这账,咱们就两清!”
说话间,原本卧床的小九不知何时竟倚在了门边。
纤瘦的身体仿佛一吹就倒,可她却站的笔直。
她稍稍眯起了双眸,紧紧盯着那张借条看了半晌,陡然开口。
声音冷淡又干脆,“这借条,是假的。”